潮平兩岸闊，風正一帆懸——讀段召彪《書法基礎教程》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作者          劉麗輝      云南大學中文學院教授

木心談愛情，說“我信任一見鐘情，一見而不鐘，天天見也不會鐘”，其實就是第一印象、直心道場。將“愛情”一詞，換成“藝術”，也很合適，還是木心講的，“每一次戀都是初戀”，“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”。所以，當我想為自己準備一本書法教材的時候，就遇到了段召彪和他的《書法基礎教程》，而在這之前，我見到的他的第一幅字，就是“潮平兩岸闊，風正一帆懸”，當時就跟他說“第一喜歡”，“將來如果練書法，就練第一種”，“第一種”，是“楷書”。

“楷書”，又稱“真書”、“正書”，“真”和“正”就說明了全部問題。余英時在給張充和的詩書畫選作序時，引用了程明道的一句名言，“某寫字時甚敬，非是要字好，只此是學。”余先生糾正道，“這是理學家的態度，將藝術訓練納入了道德修養的途輒。藝術家則不然，無論是寫字、賦詩或作畫，其‘敬’固與理學家無異，但同時也要求‘字好’、‘詩好’、‘畫好’。”那么，我們如何才能“好”呢？

《書法基礎教程》（以下簡稱《教程》），第一章即講筆有“四德”，其實是制筆四德、人有四德，了解筆性、及不同表現力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。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種“毫”，好比十八般兵器。當然要像戰士擦槍一樣，愛護我們的“毛筆”。君子善假于物也，安徽宣紙“最能表現筆情墨趣”（如無特別說明，本文引用均出自《教程》），練習紙，則可選用產于其他地區的“皮紙”、“毛邊紙”或“元書紙”（沒有推薦“報紙”）。第二章講“姿勢”，“足穩，身正，肩平”，才能“把字寫好”。第三章“筆法”，每一步都是對人的教育，例如“中鋒”，“要始終在筆畫中心線上運行”，這是根本和原則，然后才談得上發展和變化。如同一顆樹，枝干挺立。第四章，就是“楷書常識”了，常識，是基礎，基礎是，例如楷書，第一特征、“筆畫平正”。第五章，“基本技法”，最常見的橫、豎、撇、捺、點、折、鉤，一共就那么多種，組合在一起，就是完整的一個漢字；常見的字形結構，也一共就那么多種，屈指可數。字帖，還是選用歐體、顏體、隸書、魏碑四種，法乎其上，永遠是學習的不二法門。看了《教程》的“前言”，我才知道，臨寫歐體、便于將來寫好“小楷”，顏體和魏碑、利于“榜書”，隸書、宜于“行草”。我個人，肯定先從歐體開始。

中國的學生，應該沒有沒上過書法課的，就說我自己吧，小學上過，高中畢業時還交學費去縣文化館學過，當中學老師時，學校鼓勵練字，免費發放筆墨紙硯和字帖，還請書法老師辦講座，校內比賽和展覽，但我都沒能堅持下來，很快退回原點，盡管內心依舊愛慕。一晃二十年過去了，我的手沒有再握過毛筆。讀段召彪老師的《教程》，跟我從前受的教育相比，有幾點非常明顯的不同：

一、“一張宣紙，是一方神奇的天地”（第七章）。學書法，應該有兩種境界或追求，“寫大字”還是“出作品”。從前，我從來沒有“作品”的概念或意識，寫來寫去都是“大字”。“大字”總也寫不好，印象中，成功的書法家總要先用廢報紙練、一垛又一垛，冬練三九夏三伏、洗墨成池，據說畫畫至少二十年、書法三十年，何日是頭？總也體驗不到完成一幅作品的快樂。《教程》則很快進入“作品”的階段。“前言”講，“只要按部就班、腳踏實地，定會吹糠見米、立竿見影”。

二、“從一月到十二月，每月的說法很多”，“都是指農歷”，“每月初一至初十稱上浣或上旬”（第七章），無微不至。老段特別細心，說他心細如發也不為過。類似細節，比比皆是，既是一個終身藝術實踐者的敏感，也是一位長期教育工作者的經驗，又是一名基層普通勞動者的情義。細節見精神。因為他要指導我們完成一幅作品，而一幅完整的書法作品，折紙、幅式、字距、行距、落款、鈴印等等，都是必不可少的。真正好的老師，一定會拿出自己的作品，舉例、示范。

三、“金文凝重渾穆，勁氣內斂”，“《石鼓文》為傳世最早的石刻文字。圓勁渾融，古茂雄秀”（第八章）。由文字而書法，由審美而歷史。最初的文字，古樸、實在，人人可以描摹，談不上什么技巧，純乎感覺、毫無心機，運筆圓轉、特別優美。書法史，導入書法，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發現，后人在不斷“復古”。萬變千化，不離其宗，“用筆千古不易”（趙孟頫），“心正則筆正”（柳公權）。盡管與真跡、原作隔著十萬八千里，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影印、圖片，領略到神品、完美，行云流水。

《教程》處處為人著想，字大、省眼，作品精挑細選，要言不煩。“文化基礎普及”（前言），文化可以普及。筆者本人雖不擅書法，卻略知舊體詩詞，想來藝術門類相通，老段見到我時曾說，只要幾個月，就能“字成”，我也敢打包票地跟他說，只要幾周，就可“詩成”。關鍵是“技術”，遵循規則。我跟學生們講，只要不想當“大師”，就可以很輕松。冠軍沒幾個，但人人可從體育運動中獲益。“入門”很重要，有標準左右、則不離此道，有典范在前、則方向正確，循序漸進、不斷接近。

聊天時，跟老段提到一位畫家，十年前寫字歪歪扭扭，十年后還是那樣，簡直不堪入目。基礎沒打好，門兒都沒入，再過十年，也不會改觀。這真是對一個創作者而言，最大的不幸，因為沒有任何進步和覺悟，空耗時日。有時，畫作可以蒙人，憑創意取巧，書法絕不能蒙人，一筆一劃一目了然。我自己的字，也還很丑，希望能早點抽出時間，從零開始。

認識老段，有幾年了，但相聚次數并不多。深入了解，應該還是通過去年的“群活動”（“香山往事”群“專題人物”活動）。整整一周時間，老段每天一個主題，向大家匯報他的工作和心得。偏偏那周他特別忙，但他有空就“上來”，信守承諾，真君子也。老段生性詼諧，卻飽經磨難，《半世小結》，令人落淚。他自敘學書經歷，“書法音樂，算是天緣；自幼習書，幾無間斷”，“塞翁失馬，發奮六年；唐楷起步，又習《曹全》；日思二王，夜夢陸柬；研究《石門》，揣摩《張遷》；咀嚼《書譜》，臨習《喪亂》；榜書小楷，真草隸篆；退筆成塚，鐵硯磨穿；手感心悟，身受口傳；教學相長，小有可看”，在小可看來，“日思夜夢”，終至學有所成。凡有真正天賦或興趣者，沒有不勤奮的，過人的天賦，過人的勤奮。“孤時修煉，眾時表演”，老段從來不吝與眾分享。老段總能給人帶來快樂。群里有內行評價他，“段召彪先生是當今罕見的、真正可以即興創作并演繹的超一流高手，又是書魔又是笛仙，陶人醉己，小眾大眾一網打盡！”（王少農）又有山友作見證，“上次春節聚會，一進包廂，老段就來了一段孔乙己的話，跟現場氣氛十分吻合！第二次我朗誦《江南》，段順手就是江南絲竹配樂！這種藝術的感覺，真棒！”（沈風平）“此乃表演藝術中的速配與現掛，有平時的大量儲備和良好素養，才能做到這一點！”（檀新澤）我本人也是見證，老段在場時的氣氛愉悅、藝術活躍，一個東方朔式的藝術家，用他自己的話說，“豈不好玩”？！

也是在那次群活動中，老段展示他的書法作品，我一眼就看上了“潮平兩岸闊，風正一帆懸”，他還提到正忙著編一本教材，果然半年后出版了，這幅對聯也收在其中，當然，好字不僅這一幅。藝術，最講究眼緣、個性，勉強不得。分析我為什么會喜歡老段的字，當時以為“工整、清秀、易辨認！感覺特別舒服、輕靈”，“帶些幼稚、天真、孩子氣！好像小學生，但又大巧若拙”，“沒有絲毫掩飾，坦露、真誠、很認真！”現在空中臨摹，手指比劃，沿著筆跡重走段氏書寫，體會到的是：簡潔、干凈、利索，筆筆相連、筆斷意連，勻速、平穩，時而飛揚、時而曲折，大開中大合、張力十足，中規中矩、又游刃有余，沒有一丁點兒的失誤，果斷、從容，雅正、大氣，“美”。

書法與詩詞相得益彰。《教程》前言中也特意說明，內容選用，“旨在引導廣大青少年在寫好字的同時能夠廣泛閱讀古代詩詞、對聯等經典文學作品，嘗試自作詩詞，并寫成書法作品”，看來，書法，不僅僅是“字好”，也要“文好”、“情好”、“修養好”。

“潮平兩岸闊，風正一帆懸”，是唐代詩人王灣的名句，盛唐氣象，雄渾自然。“潮平”、心平，視野開闊、胸懷坦蕩；“風正”、氣正，一往無前、壯哉此生。書樂人生，不也如此？僅以此祝福段召彪兄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18/3/9（劉麗輝）